大师已去,追忆云上的日子

本主题由 mtoong 创建于 2008-10-2 19:21:59

大师已去,追忆云上的日子


得益于2004年11月北京电影学院的安东尼奥尼回顾展,我把安东尼奥尼所有的作品几乎都看全了。包括难得一见的《中国》,包括他早期的纪录片。我还清晰地记得开幕式地影片是 《奇遇》,据说影展片目都是安夫人钦定的。影展的票Cult得紧,小小的一叠,M.ANTONIONI Masterpiece,主色是黑、白和醒目的红。每张票的左侧有1、2、3、4、5、6的圆靶,象电影开头的标识。票的背面是安东在片场的照片,他坐在监视器前的导演椅上,侧着头,留个背影。大伙都觉得帅极了。很喜欢这种在细节处的精细和创意。配合影展文学系还推出了大幅的海报、册子和书籍,在《当代电影》上还做了安东的专题研究。(每一张打过孔的电影票,当时的宣传册我都悉心保留至今,特别有福的是,2004年的圣诞还收到了系里的礼物——影展的书和碟。)

那几天里我全身心沉溺在那些四十多年前的光影中,静默而舒缓的时候,听得见后面放映室里放映机咔咔转动的声音,看着光束穿过我的头顶,映射在银幕上,形成那些优雅的黑白影像。

所幸当时有写日记的习惯,每场看完以后都会留下文字,在此,我把当时的日记整理下来,用与影像真实相遇的温热气息,祭奠安东尼奥尼。

在安东尼奥尼影展上第二次看《奇遇》,当然这一次是货真价实的胶片。影片的几个段落,明显地偏色和磨损,1960年的片子,四十四年前的胶片,抬头看后面从放映室射出来的光影,神秘动人,不知今夕何夕。安东尼奥尼说:我关注的只是人。而且更多关注的是感情的失败。静心体会,感受镜头的节奏和韵律,和场面调度的优雅流畅,以及镜头内渗透经骨的孤独。为电影里的空间着迷,真实的外景,衣着优雅的男男女女交替出现,寻找的却是捉摸不到的现实。不管是孤岛、海洋的自然景观,还是玻璃、水泥的冰冷建筑,无一例外地有着坚冷而疏离的气质,也可能是黑白影像,细腻的灰色调尤其容易呈现如斯。建筑和空间像是一个容器或是场,人物在真实的背景中,这种背景和他们的思想情感状态相映相摄,相呼应,如此同时,他们又与他们的环境相隔绝,身处其中又被抽离,从中异化出来,彼此分隔和单独存在。这种吊诡在大银幕上更是明显。人物在画面中处于前景,中近景的景别,后景是他身处的环境,焦点都很实。真实的环境加真实的人物,画面却充盈着虚幻的气息,似乎有某种东西把人物从环境中割裂、剥离,或是人物和背景中有无法拉近的遥远的遥远的距离。

所谓的masterpiece,总有直击人心,唤醒灵魂的经典场面。《奇遇》的结尾便是如此,清早克劳迪亚寻找彻夜未归的桑德罗,在空荡荡的酒店的沙发上,看到他正躺在另一个女人身上,她抽泣着跑到外面,桑德罗追了上来,没有跟上去,只是坐在旁边的椅子上,他也流下了泪,克劳迪亚走到他身后,特写,她犹豫的手,拿起又放下,终抬起轻抚了他的头。最后一个镜头,画面背景右边是深灰的墙壁,左边是开放的,隐隐看得见远处的火山。男人、女人都无奈正视了人性深处的孤独、隔膜和阴霾,这一点手心的余温,谁知道可以温暖我们走多久?

延绵六个小时的影像还在继续。第二部是《爱情故事》,1950年的,算是他的早期作品,虽然也享有一定声誉。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一部上乘的通俗剧而已,尚未形成风格,也鲜见艺术上的光辉。

第三部将我震撼,《扎布里斯基角》,久慕其名,大学前期正当愤青之年,无数次在愤青圣经影音中瞥见其名。

七十年代,西方社会被革命激荡到癫狂,被红色刺激至爆裂。各肤色的热血青年拿着红宝书,与防暴警察对峙,大呼:Power belongs to people! 对警察报上卡尔·马克思的大名,在接电话时说:“bye-bye!”,在挂电话时说:“Hello!”自称卡尔·马克思的青年,偷了一架飞机,只为可以飞起来。在前往凤凰城的广袤沙漠上,它飞翔如巨鹰。“卡尔·马克思”驾着飞机,滑翔、俯冲、上升,围绕着驾车穿梭于沙漠的达利亚,如果把这理解成调情,这样的调情让我艳羡不已,心向往之。他们一起来到扎布里斯基角,这里在千百万年前曾经是湖泊,地壳运动使它变成今天的坚石黄土和千沟万壑。他们先是在峰顶急速下冲,在沟底呼啸,然后脱光衣服做爱,一对一对的男女出现,赤身裸体,他们拥抱、亲吻、爱抚,相互拨弄头发,或是在地上打滚,在黄土飞扬中做爱,镜头拉成远景,整个荒凉的扎布里基斯角的沟壑中满是做爱的男女,盛大的群交场面,只是达利亚的臆想,但会是电影史上最牛最high的场面。丝毫不觉淫乱龌龊,相反无比动人。扎布里基斯角,这是荒凉世界的尽头,沧海桑田的地方,文明衍生又消亡的地方。回归母体曾抛弃我们的地方,青春在这里用肉身、用激情,把生命的底色全部亮出,用最原始的纯真冲破所有的禁忌,是祭奠,是挑战,亦是敬仰,天崩地裂,世界大同。

在原本粉红色的Lilly 7号直升机上,马克思和达利亚随意涂鸦,机身侧翼大大的“No WAR”(响彻七十年代的口号),机首被画成了嘶牙裂齿的黑猫,这样朋克味十足的飞机,“如史前大鸟,露着阴茎,飞翔在沙漠的天空。”在白雾翻腾的云海中上升上升,仿佛已越过天堂到达不知名的所在。他就这么义无反顾、肆意畅快地飞翔,停泊在警察密布地机场,以超音速的速度奔向死亡血腥温暖的怀抱。

达利亚,从电台中得知他的死讯,独自穿行在荒瘠的沙漠,除了顽石,还有莫名植物欣长耸立如阴茎。到达凤凰城,来到Boss商谈商业开发计划的旅所,只是游离其外,玻璃中映显倒影,刚见Boss,便不可抑制地驱车急速逃离,然后停下来,回望在沙漠中孤零零矗立的旅馆。突然旅馆爆炸,一次又一次地爆炸,七次、八次,爆炸再爆炸,一切灰飞烟灭,百倍的超高速升格镜头,所有被毁灭,在爆炸中升腾飞翔的碎片,都似鲜花绽放,鸢飞鱼跃、似灵魂奔至天堂。整个世界回归蒙昧荒草、混沌初世,基督和撒旦同时临朝,在毁灭中重生,在混乱里纯洁。

画面停止,影片结束,我们知道这依旧是她的臆想。可她唤起我的血脉喷张,心潮如狂,坐在标放的椅子里,我短路的生命和我分裂的肉身,都如影象中的火光,飞速奔腾,跃进宇宙实体的黑洞深渊,痛感和快感同时来袭,灵魂出壳,不能自持。

那一瞬我放出身体里的鬼,饮尽灵魂里的水。

1970年,安东尼奥尼58岁,58岁能拍这样的影片,张扬的血色青春和革命情怀,超越时代,历经岁月风霜,依然声势凌厉,呼啸而来。我们正值青春,或已老去,习惯了呼吸,习惯了庸俗,习惯了苟活,习惯了妥协和放弃,习惯了丞服于物质和欲望,习惯了大都会的异化和冷漠,习惯了习惯,习惯了不习惯。等待着终有一天习惯死去。

晚上,《蚀》(1962)和《职业记者》(1974)。
《蚀》也是第二次看了,第一次是很多年前,没能细心领会,只残留得片羽零光。在大银幕上看这些片子,倒是不会觉得闷。因为实在是优美之极。这些黑白影像透出的迷人气息,实在可以让人可以忘却纷杂的彩色世界,沉入其中。更何况,还有莫尼卡·维蒂和阿兰·德龙这对璧人,光看人,已是养眼之极。维蒂在影片中穿得衣服也让我很是喜欢,简单、大方、别致,优雅而不失性感,时尚之都,果然不凡。
莫尼卡·维蒂的演技出神入化,不着痕迹。她和安东是相互成全,若非安东,她不可能在银幕上呈现如是;若非维蒂,安东关于情感的理解和诠释又何以为载?最喜欢维蒂的是看她把情绪的收、放、转、延、滞通过细腻的面部和肢体表现,十分到位,内劲十足。还有无人能及的是她即兴表演的火光。《奇遇》中她醒来,穿着宽大的睡袍,随身摇曳,隐隐显出迷人的身姿,百无聊奈来到镜子前面,对着镜子做着各式的鬼脸,灵动可人,但随即面部就冷下来。一个长镜头之内完成,这样的即兴和情绪突转,表演来却是自然流畅。《奇遇》里还有她合着音乐,边随意舞蹈,边穿上袜子,这些小片段让人印象深刻,久久难忘。《蚀》里维蒂扮成非洲妇女,合着节拍跳非洲舞蹈,更是让人看呆眼。迷一样的女人。

《蚀》应该是情感三部曲中调子稍暖一些的片子,看惯了安东镜头前男男女女的疏离痛苦,再看《蚀》中维蒂和阿兰·德龙在公寓中嬉戏亲昵的段落,竟有惊为天人之感。
安东的片子发力总是在最后十分钟,结尾精彩之极。《蚀》的结尾便是电影史上著名的长达六分钟的空镜头。随风摇曳的树叶,空旷的街道,街角的水桶,各样的建筑,街灯亮起,影片结束。只可意会,不可言传。

《职业记者》竟是杰克·尼可尔森主演,尼可尔森加安东尼奥尼,是个颇为奇异的组合。一个人想要逃离自己,以一个新的身份重新开始生活,可是这逃离颇为艰难。身边的人已发呼呼大睡之声。我看来很有同感,以前和童童常说:每天都想着离开,却不知道到哪里才能换一步脱胎。可是这换一步脱胎的旅程,最终还是以悲剧收场,也许死亡就是最彻底的逃离。结尾是一个很牛的长镜头,大概有七分钟,镜头穿过栅栏,主观转客观。

闹钟上到八点,早起看电影。从九点看到一点。《一个女人的身份证明》(1982)和《云上的日子》(1995)。
《一个女人的身份证明》虽然只有128分钟,感觉上很长很长,一度我都觉得永无休止似的。大约是没看懂的缘故。安东以前的影片都很少出现性爱镜头,在这里却大量出现了,说明人老了吧。

《云上的日子》看得很仔细。影片四个段落三个过渡,处理方式都有所不同。第一个段落的音乐主题是纯美空灵的钢琴,合上排箫或是黑管的声音,如泣如诉,音乐铺得很满,运镜灵活流畅,以长镜头为主,多数镜头都是用吊臂拍摄,推拉摇移。第二个段落音乐主题是爵士蓝调,摇曳迷茫,镜头的组接大量用到叠、溶。第三个段落的音乐用的很少,开始的一个镜头同期录音的现场声引入,这在前两段很少出现。唯一垫了乐的是那对夫妻在家里做爱,用的是钢琴小提琴协奏曲。这个段落的剪接主要是黑场来实现转场。第四个段落主要是外景戏,与前面段落内景戏居多不同。镜头主要是在街道上跟拍行进中的男女主角。用音乐的地方是教堂中唱诗班的人声和结尾处的小提琴协奏曲。这个段落也用到了一次黑场,不过它的作用不是转场,而是表现时间流逝。第一段落的色调偏暖,之后色调偏冷。问及很多朋友,大家都说最喜欢第一个和第四个故事,大约在这样的年龄真正看懂二和三也是难的。第一个故事美到让人屏气凝神。男孩气质身材都似古罗马的美少年,他的手在女孩美丽的胴体上凌空抚摸,手和心都在微微颤抖。街角的回眸,永隔一江水。
最最美的是第一段之后的过渡,马尔科维奇坐在海边的秋千上,镜头缓缓地右摇,清风扬起海滩的细沙,似烟似雾,轻盈空灵的钢琴响起,镜头再缓缓摇回来。我的呼吸也有了韵律,这感觉美妙得就象和这电影在恋爱。


晚上六点是《中国》。这是第一次在中国公开放映《中国》,也是此次安东尼奥尼影展中最重量级的片子,标放里里外外围得满满当当。意大利大使带来了安东夫人的信,这个在文革时期曾经掀起批判安东尼奥尼大潮的纪录片。长达240分钟,整整四个小时。现场无论外国人中国人,全都饶有兴致看完,掌声、笑声、惊叹声、唏嘘声不断。1972年,安东从北京到河南林县、再到苏州、南京、上海,一路从北到南,记录那个非常年代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和状态,农田、学校、工厂和集市。安东始终关注的是人,摄影机象一双新奇的眼睛一样,划过这个陌生神秘国度的每一张面孔、每一个角落。这些在大历史风暴中被隐盾和遮蔽的,消隐到看不见的后方的日常生活和真实面貌,在中国官方和民间都已鲜见,我们象当初安东看中国一样,贪婪地看这个纪录片里出现的每一张脸孔,每一处景致,熟悉而陌生。我听见身边有人说想及自己的父辈,当摄影机流水一样地掠过1972年的王府井、西四、鼓楼和故宫时,四下一片唏嘘。
当然不可否认安东尼奥尼是带着质疑的,甚至也有不掩饰的批判和嘲讽。当初为人所诟病的填灌似喂鸭和猪的镜头,现在看来背后也不无深意。当然也还有猎奇,片中完整纪录使用针灸麻醉做剖腹产手术的全过程,还有镜头长时间地盯着一个老妇人颤巍巍的小脚。但是不得不承认安东尼奥尼在拍摄过程中还是尽量保持着客观平和,还有尊重。而且也自知其局限,片末他引用了中国的谚语:画虎画皮难画骨,知人知面不知心。
1972年封闭已久的中国,很多人是第一次看见外国人。很多时候镜头长时间和那些好奇的、畏惧的、害羞的、探究的、躲避的眼神对视,这种看与被看的张力极其有意思。虽然当时的中国随处可见大幅的政治宣传画,上面的工农兵手拿武器,怒目圆瞪,还有诸如“天天磨刀,来者必歼”的标语,但正如安东所说,面对镜头中国人有各式的眼神和表情,但没有一种是敌意的。他说他感受不到中国人的感情和痛苦,也许这些都掩藏在俭朴和勤劳的背后。

四个小时的片子,旁白很少。但是印象都很深。来到最偏远贫困的河南林县的时候,安东说,这些村民的眼神,让我们觉得摄影机背后的自己才是怪物,这是对我们身为欧洲人的自豪和骄傲泼了一盆冷水,他们认为从摄影机前面走开会冒犯我们,所以会一直呆在镜头前,但大多神情呆滞,一动不动。
结尾是当时在上海的一台杂技演出,几乎是全程纪录,长达二十多分钟。演出结束,影片结束。
长久的掌声献给《中国》。

晚上是影展的最后一场,先放了安东早期的纪录片,有《波河上的人们》、《城市清洁工》、《多情的谎言》、《迷信》和《七根芦竹,一件衣服》,主要拍摄于1948、1949年,那时维斯康蒂正在拍摄《沉沦》,开启了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序幕,之后方兴未艾,影响深远。这些纪录片关注底层普通人的生活,和新现实主义是一脉的。
还有安东妻子拍摄的关于《云上的日子》的摄制过程的纪录片:《电影对我来说就是生命》,再次回味它的美妙,并聆赏一个艺术品的诞生。才知道《云上的日子》中的画家,就是《八部半》和《夜》的主角,意大利最迷人的男演员,已是老得不识了。
压轴的是一部关于安东的纪录片:《安东尼奥尼:改变电影的目光》,灯亮散场时,正如师姐所说,有种莫名的伤感,看着这批伟大的导演、演员在电影里渐渐老去,渐行渐远。他们创造并见证电影最黄金辉煌的岁月,业已一去不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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得知安东尼奥尼去世的消息,其实更多的是震惊。但在整理这些两年前的文字的时候,还是禁不住湿了眼眶。感谢那次回顾展,也感谢自己曾那么认真地看电影并做下纪录,现在回头看,只言片语都敝帚自珍,因为那一程有安东尼奥尼的影像相伴,如此丰盛而美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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